◎陳清白 律師
民國98年莫拉克颱風重創南橫。短短幾天內，下了三千多毫米的雨量，使得這條二百多公里的道路，山崩地裂，橋斷路塌，河床淤塞，至今仍滿面瘡痍，慘不忍睹。
近日媒體報導，南橫經過十三年的整修，即將於今年的五月全線恢復通車。這個消息，讓我興奮不已，雀躍得如同杜甫筆下：「劍外忽傳收薊北，初聞涕淚滿衣裳。」的那種心情。
在所有台灣的風景名勝中，就數南橫最叫我魂縈夢繫，因為它滿載著我青春年少的許多難忘回憶。
在我們讀高中、大學的年代，救國團無疑的是台灣規模最大的旅行社，也是最有效率的戀愛介紹所。每年寒暑假的冬、夏令自強活動，總是吸引著全台無數的年輕學子共襄盛舉。雖然今天救國團已不再舉辦類似的活動，但「自強活動」這個稱謂，早就深植人心，不知不覺已成為團體旅遊的代名詞。
雖然我一直納悶著，出去玩一玩到底和砥礪志節有什麼關係？其實說白了，錢還不是父母花的，尤其，把旅遊美化成自強運動，總不免有「掛羊頭賣狗肉」的味道，但不管這菜色是羊頭還是狗肉，它都不失為一道令人讚不絕口的美味佳餚。
民國69年的寒假，我參加了南橫健行隊，這個團隊，前後七天，每一梯次，都有近百人參加，雖然事隔四十幾年，但至今我還清楚地記著它的行程：
第一天 在台南市育樂街的「台南學苑」報到，當晚住宿於此。
第二天 坐專車出發，在甲仙國小用午餐，下午抵達桃源後一路走到梅山口。這一晚住在救國團的梅山山莊。
第三天 從梅山口走了26公里的上坡路到天池，晚上住在台電所屬的招待所。
第四天 從天池穿過大關山隧道到埡口，晚上宿於救國團的埡口山莊。
第五天 從埡口經向陽、摩天到達利稻，晚上住在救國團的利稻山莊。
第六天 從利稻經天龍橋、霧鹿峽谷，走到台東海端鄉的新武橋。接駁車在這裡將人員送到台東，晚上宿於台東師專的學生宿舍。
第七天 在台東火車站解散，各自回家。
那時的南橫，剛開通不久，除了寶來到桃源，以及台東海端的一小段有舖設柏油外，其他都是泥巴和碎石子路。但路面還算平整，走起來並不費力。途中除了偶而會遇見台南到台東，每天對開的兩趟公路局班車外，一路上罕見人煙。因為那個年代，台灣經濟剛剛起飛，大家都忙著工作賺錢，而且家裡有車的人並不多，能閒閒沒事跑出去旅遊的人實在有限。
南橫健行有什麼好玩的呢？除了走路，還是走路，一路上不是青山綠水，就是綠水青山。然而在那個情竇初開，活力無窮的年紀，能和一群年齡相彷的男男女女，一起遊山玩水、唱歌、吃飯、睡覺，過上幾天遠離塵囂的生活，至今想來，都還覺得是件美到無法言喻的樂事。
說幾件難忘的事吧！
一、路上的冷便當
記得在梅山莊出發往天池的那個早上，團裡每個人都發了一個便當。因為這天要走26公里的上坡路，中途沒有吃飯休息的地方。這個便當是什麼菜色，因時隔太久，已不復記憶。只記得到中午吃飯時，便當已經冷得像晚娘的面孔，一點溫度都沒有。加上地處山上，又是春寒料峭時節，冷菜冷飯，對於習慣熱食的人來說，實在難以下嚥。因此許多人都只扒了幾口就放下了餐盒。徧徧我的食慾好到出奇，也許天生就是個飯桶，也可能是青春正盛，需求量大，吃完一個後，還是覺得肚子空空的。正好隊上有個女生，一口也吃不下，便把她的份送給我。就這樣，我狼吞虎嚥，風卷殘雲，只配了幾口冷開水，就啃掉了兩個「晚娘」便當。
那個年代沒有隨身攜帶的保溫瓶，爬山都喝掛在軍用Ｓ腰帶上的水壺裡的冷水。開水喝完了，就接山澗的細流和溪水解渴，年輕時不覺得有什麼不妥，現在年紀大了，吃點冰冷的東西，常會咳嗽，也許這就是當年爬山喝太多涼水所落下的毛病也說不定。
二、鬧鬼的大關山隧道
住在天池的那個晚上，飯後照例有團康活動。表演的內容，不外乎帶動唱和玩玩遊戲。就在晚會即將結束的時候，山莊的莊主上場簡介隔天的行程。首先他叫人關掉大廳裡的燈光，並且用極為慎重並帶點憂愁的聲音叮嚀一些事項。
他說：明天我們即將通過大關山隧道，這個隧道在當初開闢時，因為爆破施工不慎，在坑洞裡炸死了好多工人。由於罹難者屍骨無存，無法運出，只好就地掩埋在隧道裡。或許是死者靈魂得不到安息，因此隧道內常常鬧鬼。他同時舉了兩個例子，一個是：某一團於通過隧道時，有一對情侶，男的趁著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當下，親了女朋友的臉頰一口。出了隧道後，女孩子的臉上赫然留下一個只有上嘴唇卻沒有下嘴唇的血印子，而且齒痕深入肌膚，清晰可見。
這景象經別人的提醒，女生驚慌失措，大發嬌嗔，責怪男朋友行事魯莽。而男的卻一臉無辜，並急忙否認有偷親女朋友的犯行。這下好了，到底是誰偷親的是用多大的力氣親，才會留下這樣的血痕呢？這個問題沒有答案，只能懷疑，莫非是鬼？
第二個是：某一團，在隧道中，有個男生好意要幫忙同隊的女生揹背包。女生不疑有它，就將背包交給對方。出了隧道以後，女生的背包不見了，問遍全團，沒有一個人承認有此善舉。不得已，領隊只好帶人折回隧道內尋找。當走到隧道的中段時，隧道內隱約傳來爭執的聲音。細聽他們的對話，有人說道：「這件我要」，也有人喊著：「這件給我」，好像有一群人在搶拿什麼物品似的。這時領隊用手電筒往傳來聲音的方向一照。我的媽呀！背包丟在地上，包裡的東西，一件件往外掏，卻看不到半個人影。這時，手電筒舉高照射，發現有數個眼睛透明的人頭飄在半空中，沒有軀幹，也沒有手腳，這下大伙兒都嚇壞了，領隊當場昏倒，其他人驚恐萬分，手忙腳亂，連拖帶拉把他抬了出來。據說這個領隊，還是當時梅山山莊的總幹事，有人証可查。
關著燈講鬼故事，這個「山中傳奇」帶來無比的震憾，也使得在場的學員人心惶惶，不知如何是好。最後莊主提供了破解的方法。一是，明天進入隧道前要燒香焚帛，祈求英靈保佑大家平安無事。二是，過隧道時，一定要男女牽手通過，因為一陰一陽破萬物，鬼魅看到陰陽合體，就不敢出來作祟。三是，身上最好帶有佛像或十字架，要不就是青天白日的徽章，因為這些寶貝都可以避邪。
第二天，在進到隧道前，領隊真的煞有其事的在隧道口燒起了不知從哪裡弄來的紙錢。禮拜完畢後，他說隧道又彎又長，裡頭沒有燈光，怕大隊人員進去後，對向有車輛駛來發生危險，因此需要找個人先走到那一頭去指揮交通。
聽了昨晚的鬼故事，這個差使肯定沒人要幹，最後他找上了我。我想我會獲選的原因大概是：我這個人話多，幾天來跟他混熟了，像自己人，比較好說話。其次，我人高馬大，一身裝備齊全，看起來就像個「練家子」，應該扛得下這個任務。其實當下我也有點猶豫，但看在全隊那麼多女生眼睜睜一直看著我的份上，小卒仔頓時變成英雄，硬著頭皮，二話不說，就隻身闖進了六百多公尺的陰暗世界裡。
大關山隧道全長615公尺，順著山勢開鑿，因此有點彎，從這頭看不到那頭的亮光。隧道裡陰涼潮濕，上面滴水，下面積水，每走一步都有回音，我用手電筒照路前行，一邊走一邊唸著阿彌陀佛，這就樣，我完成了一件看似艱難卻平凡無奇的任務，途中半個鬼影也沒有，不過遺憾的是，全團只有我一個人，沒有牽到女生的小手。
三、雲霧蒸騰的埡口山莊
「埡口」是指兩山交界的狹小之處。過了大關山隧道，不遠處就是南橫的埡口山莊。
大概是地形的關係，隧道的西段明明是陽光普照，過了隧道，到了東段埡口山莊這頭，卻總是山嵐繚繞，雲霧蒸騰，這段路我前後走了好幾次，每次都毫無例外。因此埡口山莊的雲海和晚霞，特別引人入勝，去過的人，都會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四、利稻部落的陳大姐
利稻部落是台東海端鄉最高海拔的社區，住的都是布農族的原住民。民國69年的利稻非常原始質樸，寧靜安祥，只有三三兩兩的一些民家坐落其間。記得山莊的廣場有個籃球場，場邊有片桃花林，那時正逢初春桃花陸續綻放，淡淡的粉紅色花影，就像輕煙籠罩，彷彿置身於桃花源中。
利稻部落有家山產店叫「枕戈商店」，老闆娘叫陳秀霞，人稱陳大姐，那時她年約30歲，溫婉秀麗，頗得人緣。她趁我們去採購土特產的機會，邀我們隔天一早去她的店裡喝免費招待的小米粥，而所購買的土特產，自己不用揹，只要寫好姓名，她就會幫我們送到新武橋交貨。
陳大姐的熱心善良，讓我印象深刻。此後，只要有去南橫，都會去她的店裡看看。可惜的是，我認識她，她不認識我，只能藉著敘說往事，讓她確信，我就是當年參加過健行隊喝過她小米粥的年輕人。記得民國82、83年左右，我又帶著全家去到她的店裡，她一樣和靄親切，臨別時還送了我兩罐她親手製作的泡菜，據說她的泡菜，現在是利稻最受歡迎的特產。
五、沒有到過南橫的領隊
南橫健行的最後一晚住在台東，幾天下來，大家相處融洽，晚上便利用時間，呼朋引伴跑到台東街上找了一家海鮮餐廳作臨別之歡。因為在山裡的幾天，伙食簡單，沒有太多油水，更別說會有酒喝。那種情況，就像在五台山出家的魯智深，成天青菜蘿蔔，嘴巴都淡出個鳥來。因此這一餐可以說是大家早就預先安排好的。
一路上大家吹牛吹上了天，都說自己酒量有多好，因為口說無憑，正好利用這個機會驗證一下。當晚共11個人參加，有男有女，剛好圍成一桌。因為人多，一一倒酒太過麻煩，就採一人一瓶的方式，但有個規定，席中只要有人率先喝完了自己的那一瓶，其他人就要跟上，緊接著上第二輪。這種喝法，對於酒量不好的人很吃力，但大話都說在前頭了，也不好臨陣退卻，只得硬撐到底。記得喝到第6瓶時，11個倒了7個，剩下的4個，全部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，原來我們書讀得不怎麼樣，喝起酒來，倒是個個都能為學校爭光。
酒酣耳熱後，大家扶醉而歸，記得我們的領隊姓鍾，名字已經忘了，他在歸途中，酒後吐真言，說他也是第一次走南橫，因為他太想來了，只好冒充老鳥，應徵上了領隊，免費到此一遊。這時我才恍然大悟，難怪一路上我問他種種情況，他都含糊帶過，就連叫人先走到隧道的一端指揮交通，也是他自己閉門造車想出來的主意，其實一路上根本沒什麼車輛。
去過一次南橫，讓我終身難忘。在道路還沒破壞的期間，我經常探訪，不是從台南到台東，就是去花東旅遊時，刻意走南橫回台南。要是問我，你去了那麼多次南橫，心裡有什麼感想？我的答案是，去南橫就是要用走的。你想，從梅山口到天池，需要走一天的路，因為勝景「難能」，所以才顯得「可貴」，就像去西天取經一樣，道路雖然艱難險阻，沿途卻風光無限。然而現在交通方便了，從梅山口開車到天池，只要50分鐘，距離的美感一消失，風景再秀麗也不免讓人心有戚戚。
南橫修復通車，不僅耗費公帑無數，也是許多人辛勤勞動冒險犯難才有的成果。但願歷經劫難後，從此歲月靜好，風調雨順，國泰民安。走筆至此，除了心存感激外，忍不住再歡呼一聲，美麗的南橫，久違了！